萬事一理

台南市小巷弄的一棟老房子裡，陳設跟平常百姓沒有兩樣，甚至還要儉樸；最大的不同是，牆上的世界名畫、唱片、平台鋼琴、與提琴等樂器，每一件價值都值數千萬、億元，這是奇美集團總裁、總統府資政許文龍的家。

每逢週末晚間，一場國家級的家庭音樂會在此悠然響起。七十七歲的許文龍，總是慎重的穿起白襯衫、打著花領帶，拿起曼陀鈴閉眼撥弦，樂音拈來似春風。從望春風、日本老歌、法國香頌、藝術歌曲到國語民歌，兩個小時裡神采飛揚、快意至極。席間，他更換不同的樂器，曼陀鈴、小提琴、鋼琴與吉他，和老友陶醉在天籟般旋律中。

七月三十日的音樂會後，許文龍接受本刊專訪，這是他退休後的第一次獨家專訪。專訪過程也宛若音樂般，人生價值、幸福快樂，只見他緩緩道來皆是滋味。而下一刻又急轉直下，論起當前政治、產業環境，弦音拉高，鏗鏘有聲。談財富，他說，人們多半記得追求金錢，卻忘記要把錢換成幸福。

「錢是紙，但要換成物才能真得到，這比賺錢更重要。」他說，現代人富裕後，都在追求一些空的東西。古早就是追求吃得飽，追求生活充足、看一場電影，就覺得幸福。現在是看銀行的存款多少、股票如何？「大家都看空的東西在快樂或痛苦。」

以下是許文龍接受《商業周刊》專訪的摘要：

 談幸福》有需要的才是財富，剩下的是空的

《商業周刊》問(以下簡稱問)：現在的競爭激烈，年輕人壓力很大，多數都想快速致富、四十歲退休，甚至目標要賺到一億元。你如何看待這與你大不相同的價值觀？

許文龍答(以下簡稱答)：困難不是要如何賺，而是這一億要如何，換成快樂和幸福，這個Know-how完全都不見。

問：是什麼Know-how，可以換成幸福快樂？

答：就像三餐覺得可以吃，就是快樂，可是人都在想其他的東西。所有時間不是你用錢的快樂，而是賺錢的快樂，一直拚，結果有一億，看別人有兩億。太太說隔壁比較有錢，丈夫如何，你就要拚兩億，再聽到對面的有三億，就來拚三億；結果看到王永慶更多，就更要拚。

到最後，變成蓋子給你蓋下，釘子釘下去才知道原來什麼重要(笑)。

我從很小就看很多事情。我媽媽就是這樣，我媽媽沒念書，但她的觀念很偉大，就是她傳我的。就是看事情的本質是什麼？什麼是快樂？你看我們今天晚上的表演就很快樂，但不是所有的音樂家都是快樂的，很多壓力很大。一些是先天，我媽媽的基因傳給我，覺得比較樂天。

問：你覺得台灣人太幸福了，不惜福嗎？

答：就是變形了，究竟你要追求什麼？追求空的東西。像台灣這樣的，我看是世界上最嚴重的。有一陣子我住新加坡，到小島釣魚，兩三百人的小島。我覺得那裡就是天堂。那邊的人，釣魚釣到一個程度就不會想再釣下去，回去把這些魚倒給柑仔店(雜貨店)換自己的必需品就走、不會多拿，那裡的人也沒念多少書，所以真是paradise。

我覺得這裡的原住民比較好命。一般人都會覺得很笨，不會多釣一些魚存著或賣掉，那邊的人就沒有存的觀念，當然也沒有冬天颱風，每天就在那聊天，也沒升學的壓力。

問：但是如果台灣像這樣，今天的台灣就不是這樣了？

答：我問你，今天的台灣有多好？?人家三餐吃得飽。可是我們是要銀行多一個零，但多一個零也不能吃，也不會活得比較久。當然也不能說這樣不好，但是台灣最極端的就是認為說，這是好的價值觀。當然我也不敢說我的是對的。人家也說我是怪人，(笑)。所以台灣現在最需要糾正這些觀念。台灣要走的路絕對不是要多賺錢，而是人民要有正確的價值觀。

馬克思曾經說過很偉大的話，他說：「餓到半死的人，第一粒麵包是他的生命，不吃會死；第二粒是快樂，第三粒就是毒了。」所以財富有需要的才是財富，剩下的是空的，這是基本觀念。

問：你從石化傳統產業跨到電子業、從公司的不上市跨入經營上市公司，這幾年經營的想法與領域有很大轉變，譬如從過去堅持不借錢，零負債，可是做了電子就沒辦法，會不會煩惱到失眠？

答：不會。這是台灣的時代潮流，就一定要借錢。不用一直堅持，人是要適應環境，但一些基本的理念是沒變。

問：什麼是你基本的理念？

答：像，是不是說有錢就是幸福，你知道我今天就很快樂。我拉琴、唱歌，「緊」快樂。如果說我今天還要開會，我就會甘苦的。但很多企業家，沒這時間。

問：我們上次去找王永在(台塑副董)，他到現在還是很忙。我們說，許文龍董事長都可以去釣魚。他說，你在釣魚的時候一定也在想著公事啦，不可能這麼輕鬆？

答：我喔，我都聽說有美人魚耶，(大笑)。都說會遇到美人魚，但都沒遇到過。如果說要很忙碌，才叫做事業家，我覺得這個定義是不對。應該是可以做工作的人，才是事業家。若是都自己做，我是不知道這要叫什麼？王永在先生做得很大，當然我們是沒資格去批評的，但是若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，我也可以像現在一樣。因為現在他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，是不用他自己做的，別人都可以替他做。

你要決定六輕的計畫要多少錢？投資報酬率是多少？只要聽一個報告就好了。其他事就給別人做，管進度就好了？我不知道這些人是在忙碌什麼，我不了解。

談郭台銘、王永慶》台灣「最偉大」的企業家

問：台灣第一代企業家都是白手起家，所以沒有培養音樂、藝術等嗜好，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賺錢。就像郭台銘(鴻海董事長)也一樣，也沒時間會去聽音樂啊，買畫啊。

答：郭台銘有來看過我的博物館兩回，他有說他要學我去釣魚。我就等他來招，等久喔(笑)。他說說而已，也都沒來。
 
問：是今年來找你嗎？

答：是去年或是前年，就來家裡聽音樂會啊，還有唱歌呢，(笑)。不過，在台灣的企業家有最偉大，我來選有兩個，一個是王永慶，一個是郭台銘。 問：為什麼偉大？

答：就像是歷史上蒙古的成吉思汗。

問：為何像成吉思汗？是指他們遠征的開創性格，還是策略布局？

答：是策略。因為打拚人很多，但打拚會成功的人很少。假使他的策略正確，但沒打拚，也差不多會成功。啊，是因為他們比較歹命，還要自己去「弄」，(笑)。因為戰略占八、九○％。你要給個正確的戰略，所以，少人也可以成功。

問：王永慶最成功的戰略是什麼？

答：像做醫院。他對台灣的貢獻很大，醫療如果沒有他出來，台灣不會這樣。雖然他不是醫生，但他追求合理，會去算一個醫生可以看多少人，看一次幾分鐘，要用什麼才能提高效率。像醫生不收紅包是從他開始。所以這事不是只有他認真，他策略也很對。

問：所以是合理化的策略？

答：對。像我們做ＡＢＳ 樹脂，我們現在做輸他。當然我們也沒有想做像他的路線。他走的路，就是要做也要從原料去做。但我是覺得這塊土地不能再污染，所以我是買豬肉來灌香腸，他是從飼料就開始做，所以他做起來一定便宜。

但是問題，台灣的空間能承受多少「東西」呢？所以，過去我們世界ＡＢＳ最大，雖然現在也大，不過不競爭啦。

我是自己接受這個事實，我知道我們會這樣，但我不要做上游。他現在是相當成功，連電力都自己發，用煤炭，公害他自己也可以處理。
所以說，我們是要留錢給子孫，還是留空間給子孫，這就是政府要去想的事。

問：但你也是幫政府想啊？

答：當然，我是主張要留空間、文化給子孫。

問：但如果因為這樣讓你的事業競爭力不足，怎麼辦？

答：ＯＫ，如果一個人三餐吃不飽，你要去拚命，但如果大家三餐都吃得飽，你還要去拚命嗎？犧牲所有一切？

問：那郭台銘呢？

答：他的厲害也是在戰略一流，而且他很會活用資源。譬如就像大陸便宜的工資。所以你說他要拿Order，全世界沒人贏得過他。 問：所以您是說他很會活用大陸的資源？

答：反正就是現代的成吉思汗。

問：所以您的奇美通訊也是因為這樣才賣給他嗎？是因為他做的會比你做得好嗎？

答：這是敏感的議題(笑)。

問：現在都已經交易完成了啊。這個決策是如何，為何要賣？

答：你一個小孩如果給郭姓的做兒子比較幸福，你就要給他了。奇美通訊被郭台銘買去，這些人的未來會更好，給更有能力有錢的人去做，才會更好(笑)。

問：外界的看法會認為，在你這邊當員工會比較幸福，在郭台銘那就會做得要死要活啊？ 答：不過在他那，公司會變得更大上十倍，所以每個人的所得都會增加很多。

問：您不是說幸福最重要？

答：可是你要知道，在客觀上我是沒能力去扶植這間公司。因為人家有能力、世界性的。他的技術能發揮全世界，例如跟摩托羅拉做全球生意，摩托羅拉相信他，他是有能力的。

他現在跟人家買東西，不用現金，全世界沒人可以這樣。他和人家做生意，可以跟你說三個月後再回來拿錢。他真正偉大的就在這，不需用錢買東西。

政治家，不懂得做生意

問：你是否想過如果當初不做個生意人，做個藝術家會不會比較好？

答：不會，我認為我很好命。

問：那如果說您現在可以不做董事長，您最想做什麼？

答：我還是最想做董事長啊，(笑)。因為蓋爽快啊，畫起畫落（台語）就可以，對不對？不是董事長就要被人家使喚啊。下輩子也還是想當董事長啊！(大笑兩秒)

問：是什麼時候想當董事長？

答：我小時候就不喜歡給人家管。下輩子還要當董事長，而且是可以帶給人家幸福的董事長。


談接班》 兒子還沒資格做董事長

問：您也都不擔心接班問題喔？您兒子不做董事長，您不會覺得不好？

答：如果人家叫他做董事長，我是不會反對。不過不會有人叫他做董事長。

問：為什麼？

答：因為不夠那個資格。裡面優秀的人很多。我想輪到他的可能性不大。

問：就跟前宏碁董事長施振榮一樣，也沒有傳給兒子。

答：這東西也不是說可以傳的啊。這是公眾的，不是私人的。

問︰像你的兒子都不會跟你說現在的競爭很激烈，很辛苦都不能休息嗎？

答︰他是不敢問我，如果問我的話，我會罵他(笑)。因為又不是我叫他這樣的。沒時間是他自己的事啊。

問：很多企業家都說要退下來，可是他們現在也都還退不了？

答：你如果說，要王永慶不快樂，就叫他不要做事，他就不快樂，哈哈！

問：因為要放下權力很難？

答：好像鴉片吃下去，你要他退很難啦。對他們來說，要他們死，就叫他們不要做事。因為他們已經中了瑪啡，中毒了。 我從少年的時候就在做事業，我就認為生活比較重要，所以就已經開始叫別人做，授權。要緊的是，賺得錢要怎麼花？不然賺的錢要做什麼？

問：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想到這些？

答：事實上錢是花不完，錢是要花才是錢，不然就是紙。很多人就是很會賺錢，然後錢放在倉庫給老鼠咬。錢是用掉才是錢，不用掉不是錢。

談政治》給我管，一半事情不用做

問：大家都覺得現在經濟比以前差，都怪政府，董事長覺得呢？

答：經濟要做好做壞，實際上不是政府的問題，這是世界的潮流。再來老百姓發揮的自由空間是大是小。現在的限制很少，以前古早，做一個行業要政府同意。

所以現在已經很好了。現在老百姓如果還在抱怨，這就冤枉了，現在已經沒有限制。例如古早我要做塑膠，就要政府同意，所以政府可以一張單子就說現在不需要，你就不能做，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事。

問：你覺得台灣的未來會繼續往上成長嗎？

答：這我是不敢講啦！但是我一生中尤其這十幾年特別好過，因為不用去拜託什麼人。現在做什麼事不會去想要拉關係，但古早要啊。我現在打通電話，經濟部長也來啊，我這南科請他來，他就來啊。

問：因為您是董事長啊？

答：也不是說我是董事長，有一些重要的事會來，古早要請人來，就困難的。很多人都講過去很好，現在怎樣。我是覺得什麼時代都有人這樣講。以前去政府那還要到處找，現在不是去都會有人奉茶嗎？ 問：你現在已經退休，過去你說過如果南台灣給你管，可以很好。現在還有這種想法嗎？

答：我要管也沒辦法。如果真要讓我管，那北部就慘了(開玩笑口吻)。我第一就宣布稅金一半，再下來，治安、交通做到一流；再下來，買的東西都保證比台北便宜。

問：要如何做？

答：ＯＫ，香港是全世界東西最便宜的地方，過去英國政府也沒拿錢出來。所以要國家治理好，就去看香港。人家一個小地方，英國政府又賺很多錢回來，老百姓也覺得幸福，大家都想去，吃、買東西都便宜，稅也很低，一○％而已，治安也好。他不管你什麼人，學校也沒說國立或市立的。

問：可是我們政府沒錢啊？

答：政府不需要這麼多人啊。

問：太多冗員嗎？

答：對啊，根本不需要管這麼多，因為做比較多沒效率的事。例如要救濟人一萬元，結果從拿出錢到最後送到，成本要兩萬元，這經過的費用太重了，因為政府養一些人。坦白說，我們現在外交也沒什麼。本來我們就沒外交，這是事實，我們自己強就好。你不承認，我就不派人去，生意關係就好、商務代表就好。政府本身就是空的，所以若是政府給我管，一半以上多的事都不用做。要緊是治安顧好，很多事情不用做。